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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繞進蓮花山一段坑洼不平的小路,走進原市醬料廠對面長滿雜草的小徑,穿過一大片菜地,來到桂江岸邊,便遠遠地看到了一條小蓬船??吭诮嫔希揽吭趯γ婀鸾瑥S及旁邊的大船舶之中,小蓬船更顯得渺小而形單影只。

    柒叔這時就蹲在小蓬船旁邊的小木舟上,佝僂著背,呆呆地凝望著河岸的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柒叔有點耳背,要大聲地叫他才知道有人來。

    3月初的天氣乍暖還寒,柒叔卻只穿著薄薄的單衣,衣服肩膀處開了一個口子,線頭突兀地露了出來,褲子是某個學(xué)校的校服,上面沾滿了塵土,腳上的一雙鞋,一只是舊皮鞋,一只是迷彩軍鞋。柒叔說,這些都是他從垃圾堆里撿來的。

    柒叔雖然耳朵不好,記性卻還很好。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本是廣西桂平人,幼年時父母雙亡,便跟隨著姑母來到梧州避難。他還能夠準確地說出,當(dāng)時和姑母住在石鼓沖。

    柒叔小心翼翼地保存著一本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紅色小本子《毛主席語錄》,在發(fā)霉發(fā)黃的殘舊紙頁里,夾著一張殘損的“病員康復(fù)證”。由于年代久遠,康復(fù)證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隱約只能讀出柒叔的名字“柒林漢”和他的籍貫“桂平縣”。而這就是唯一能夠證明柒叔身份的“證件”了。

    康復(fù)證上顯示,證件是由“梧州市蒼梧縣慢性病院”開具的,如今這家醫(yī)院已無從考究,網(wǎng)絡(luò)上也無法搜索到醫(yī)院的相關(guān)資料。但根據(jù)認識柒叔的人說,這家醫(yī)院當(dāng)時是收治麻風(fēng)病病人的醫(yī)院。柒叔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是得了什么病才進院治療的,他只是常常念叨著:“我是1953年去醫(yī)院的,1974年衛(wèi)生局叫我走,我不想走的,他們硬是讓我走?!睆钠馐宓脑捳Z里,我們唯一知道的是,從1953年到1974年的二十年間,柒叔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地方,與世隔絕。

    柒叔搖頭擺手地說:“姑母已經(jīng)不在世了,我也沒有兄弟姐妹?!倍晡锸侨朔?,桂平老家或許早已沒有親人,朋友多半流離失散,那個地方大概早已沒有認識他的人,梧州也沒有任何依靠。外人或許很難想象,一個人把人生中最青春美好的時光,都虛度在了一個離群索居的病院里,要再次獨自面對外面陌生的世界,是何等的恐懼與不安。柒叔一直掛在嘴邊的那句“我不想走的”,大概就是他這么多年來內(nèi)心的煎熬。

    “我不想走的”,但還是要離開。出院后,柒叔沒有選擇回桂平老家,而是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兩條小艇,與情投意合、一起從皮膚病防治醫(yī)院出院的柒嬸,雙雙來到桂江邊上,開始了以打漁為生、相濡以沫的日子,靠著自己勤勞的雙手維系著生活。因為幼年離鄉(xiāng)別井,身邊沒了親人,還在隔離醫(yī)院里住了二十年,過后又一直離群索居,柒叔一直沒有得到一個身份證明,成了一個沒有戶口的人。

    沒有戶口,就意味著沒有低保,沒有醫(yī)保,沒有生活補助,沒有退休,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甚至于社區(qū)慰問困難群眾,柒叔都不在名單之列。所以,柒叔細心地保管著那份康復(fù)證明,因為這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的唯一證明,似乎如果這證明消失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柒林漢”是誰一樣。

 
 
 

    柒叔開始到江里打漁時,是42歲,還值壯年,江里的魚蝦資源也十分豐富,柒叔每天從江里捕到新鮮的魚蝦,便會走很遠的路,抬到蓮花山市場去賣。或者劃船到河對岸,爬上一段長長的階梯,把魚蝦提到錢鑒市場售賣。雖然賺的錢不多,但也算能三餐飽腹。

    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河里的魚蝦漸漸變少了,柒嬸也在十多年前過世了,柒叔漸漸地老了。那只用來裝魚蝦的水桶對柒叔來說變得越來越沉,柒叔也愈發(fā)提不動了。柒叔挽起了褲腿,露出了貼著膏藥的膝蓋,他拍拍膝蓋說:“以前我打漁每天能掙到一斤米的錢,現(xiàn)在兩只腳走不動了,就沒有飯吃了。”柒叔生活清貧,沒有什么好菜吃,但一天能吃一斤白米,中餐和晚餐每餐各吃半斤。

    柒叔說,不久前他捕了幾條魚拿去錢鑒賣,爬上那條長樓梯時,膝蓋一軟,腳一下子沒站穩(wěn),重重地摔了一跤,幸好只是擦傷了手腳,“要是磕在腦袋上,大概就已經(jīng)‘不在’了?!逼馐逯钢缸约旱念^。

    寒冬剛剛過去,柒叔的魚籠晾在岸邊的竹篙上,靜靜地吹著河風(fēng)。柒叔指著那些魚籠說:“之前天氣冷,魚蝦都躲起來了,捉不到魚的,這兩天天氣暖了,我會把魚籠放下去,應(yīng)該能得一些魚的?!边@些話聽起來更像是柒叔在安慰自己的,因為事實上近十幾年來,柒叔幾乎已經(jīng)沒有什么收入來源,他的生活主要依靠附近的好心人家?guī)头鲋?/p>

    在柒叔凄苦的一生里,除了柒嬸外,他最大的幸運便是遇到了陳姨。陳姨是在柒叔附近一艘船舶上工作的好心人,自從柒叔上了年紀以后,陳姨就一直無私地照顧著這個老人,老人缺衣少食,她就會買些大米、雞蛋、牛奶、衣服送給他。逢年過節(jié),陳姨還會專門斬半邊雞給老人,讓他過個好年。柒叔總是滿懷感激地說:“我這十幾年來的生活,都是多虧了陳姨啊。”

    時間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附近的船家早已上岸,陳姨終有一天也會回到岸上生活,到時候誰能照顧柒叔?陳姨不得不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在2010年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時候,社區(qū)工作人員就建議她幫柒叔辦理低保,“像他這種情況,應(yīng)該多少能領(lǐng)到些生活補助、高齡津貼之類,這樣他的生活就有保障了?!标愐陶f。

    但當(dāng)陳姨好不容易把柒叔帶到民政局的時候,得到的答復(fù)是“沒有戶口,辦不了”,那要去哪里辦戶口呢?社區(qū)不置可否,只說柒叔情況特殊,比較難辦。陳姨沒有了主意,而在路上受了“顛簸”之苦的柒叔則表示“再也不要出去了”。戶口的事情,就這樣擱置了下來。

    隨著柒叔一天天地老去,他的生活狀況更是一天天地壞下去——

    柒叔所擁有的全部,只有那條不足3米長的小蓬船,這就是他遮風(fēng)擋雨、生活起居的唯一場所。船尾圍了一個火爐,是燒火吃飯地方,船中搭著幾塊板,是睡覺和起居的處所。船外掛一個水桶,用來洗臉擦身。柒叔還在小蓬船旁邊搭了一個浮臺,上游不時會漂下一些樹枝或者木塊,柒叔把它們撿回來放在浮臺上晾曬,曬干后就可以用來生火。柒叔的家當(dāng)十分簡陋,無非只是些鍋碗瓢盆,他甚至都沒有一床厚棉被,船里只散落著幾件薄外套。

    而柒叔這僅有的“不動產(chǎn)”已經(jīng)隨著歲月的侵蝕,開始漏水,他不得不在船底墊一些塑料泡沫,支撐著船浮起來,然后每過兩天,柒叔就要把滲進船里的水舀出來?!罢f不定哪天睡著的時候,船就沉掉了?!逼馐蹇偸亲猿暗卣f。

    陳姨說,以前她和附近的船家每年都會幫柒叔把他的船拖上岸,讓他補補船底的?,F(xiàn)在柒叔年紀大了,補船也做不動了,就連現(xiàn)在船周圍的擋風(fēng)蓬,都是陳姨和丈夫為了讓柒叔能好好過冬,專門為他搭建的。

    如今,柒叔大多時候只重復(fù)地做著幾件簡單的事:做飯和吃飯,睡覺和失眠。

    柒叔的一臺舊式收音機是他僅有的“小伙伴”,陳姨說,每天晚上都會聽到從柒叔的船里傳出收音機沙啞而又帶著電流的聲音,播放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因為有耳背的柒叔并不一定能清晰地聽到,他需要的不過是夜深人靜時,有一些聲音的陪伴。

    很多時候,柒叔總是坐在自己的小木舟上,一個人呆呆看著遠方,任歲月的塵埃染白了他的頭發(fā),烙下了深刻的皺紋,直至給他孤苦的一生一個答案。

 
 
 

    “今年春節(jié)是柒叔笑得最多的一個新年了。”陳姨說,她知道如果一直只憑她一個人力量,是沒有辦法給柒叔更好的生活的。所以,今年年初她想到了讓女兒把柒叔的境況發(fā)到網(wǎng)上,尋求更多的愛心人士去一起幫助柒叔。

    果然愛心呼吁在朋友圈里發(fā)出以后,得到了很多熱心網(wǎng)友的回應(yīng)轉(zhuǎn)發(fā)。在除夕當(dāng)天,第一批的愛心人士就已經(jīng)找到了柒叔,給他送去了過年的禮物,陳姨說:“沒有見過柒叔笑得那么開心,就像個孩子一樣?!焙髞黻懤m(xù)有愛心人士給柒叔送來了棉被、食品、生活用品等,還為柒叔籌到了愛心捐款。因為柒叔居住的船已經(jīng)破舊了,愛心人士也籌集了一筆善款,為柒叔重新打造一條7米長的鐵船,讓他日后能夠生活舒適一些。這么多年來,沒有外人過問過柒叔安好與否,現(xiàn)在有這么多好人來看望他、幫助他,柒叔深深地作揖,表達了他激動和感謝。

    至于柒叔的戶口問題,記者通過市公安局戶籍科查實,柒林漢戶口在1974年以前確實落在梧州,但1974年已經(jīng)遷出梧州,資料顯示遷往地為桂平市。隨后記者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桂平市公安局,經(jīng)對方核查,目前桂平市的戶籍系統(tǒng)里并沒有名為“柒林漢”的人。在全區(qū)的戶籍信息庫上,并沒有查詢到關(guān)于柒林漢的任何信息。梧州市公安局戶籍科的工作人員說,可能由于柒林漢當(dāng)年沒有回到桂平辦理入戶手續(xù),從而導(dǎo)致了他成為“黑人黑戶”。

    3月19日下午,在記者的指引下,梧州市萬秀公安分局治安大隊?wèi)艏畼I(yè)務(wù)負責(zé)人潘永斌、蓮花山派出所社區(qū)民警朱曉勇等,來到柒林漢的漁船邊上,對他的戶籍問題進行調(diào)查。潘永斌解釋,調(diào)查是為了確認眼前這位柒林漢確系當(dāng)年在皮膚病防治院住院治療的柒林漢,“一來要確認不是冒用身份,二來要避免重復(fù)戶籍”。 潘永斌說,像柒林漢這種情況,在梧州著實鮮見,他們也從來沒有接到過社區(qū)的反饋。

    潘永斌說,下一步他們將發(fā)函至桂平市公安局戶籍科,了解當(dāng)?shù)厥欠裼衅饬譂h的戶籍信息或遷出、遷入記錄,如查實沒有,將為柒叔補錄戶籍信息,重新辦理戶口本。當(dāng)天,民警已經(jīng)為柒林漢采集了圖片信息。

 
 
 

    陳姨說,柒叔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人,像現(xiàn)在這樣有愛心人士來看看他,他就會很開心,我們只希望,孤苦了大半輩子的柒叔,能夠在他的余生里,總是這樣面帶微笑?!翱墒钱吘归L貧難顧,希望柒叔的戶口問題能夠盡快解決,讓他享受到國家和社會的保障,我們也才能放心?!?/p>

    告別柒叔時,船上的柒叔迷茫地看了我們一眼,寬闊的江面上,一葉孤零零的小木舟,小木舟上一個孤單的身影。一個遲暮的老人,看不清最初來路,看不見最終歸途。

 
 
 
 
 
 
 
  編輯 莫麗娜  采寫/記者 鄭玉華 黃祎婧   圖片/黃祎婧  部分由網(wǎng)友提供   美編 王玉霞   時間:2015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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